我家在井冈山北麓的河谷中，门前有一条小道，叫石阶子路，也不知是哪一代人用河道里冲刷得发亮的鹅卵石认认真真镶嵌拼贴而成，晴天，阳光洒在路面，泛着亮光，雨天，泥不沾脚，清清爽爽，路从山林里蜿蜒而来，穿过梯级而下的山田，跨过溪涧，又到那边山林里去了。解放后不断修路，小道渐复不存，走大道直捷便利，小道则蒿草丛生，荆棘密布。今天很多人上井冈山，走毛泽东的路，轻车便道，一路欢歌。老人们说，那不是红军的路，红军的路呀，难走哩，在那边。重读毛泽东的《沁园春·雪》，看着自家门口的小道，眺望西北高原，有了很新的感受。
2003年，有两个英国年轻人仰慕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壮举，用GPS精确计算，重走红军路，结果只有一万二千里路，西方一片哗然，共产党骗人呢，把各路红军走过的路加起来才二万五吧。很多人不服，查阅资料，红一军团直属队纪录是18095里，这是唯一流传下来的材料，请四川方面重测山道是18495，接近两万。红六军团先于中央红军出发，他们走得更远，作战部队何止走了两万五，各路红军走的路程加起来则是六万五。外国小伙子精神可嘉，但无法想象当年征战奔走的情景。毛泽东因长征丢了两个孩子给人家，都记不清在哪里了，再回去走过去的路我看也只是个大方向而已。12个月零两天，纵横11个省，从南方密林到黄土高坡，从长江流域到黄河故道，苍山如海，大漠黄沙，冰雪挡道，长风叫号，那是一条浩气长存的英雄路。
大泽龙蛇，草莽豪杰。毛泽东策划秋收起义，走在浏阳与铜鼓的路上，差点给民团宰了，毛泽东撒银元以得一命。走进井冈山，有袁文才、王佐接应，那时1500人只剩下七八百人，到大井，毛泽东只剩下几十个人，张子清营长带了一营人走丢了。随后彭德怀红五军向井冈山靠拢，算起来是几百里路，可走了两次才成功，两千人只剩下五百人。彭德怀从井冈山突围追红四军，夜遇突袭，大半人走丢，彭德怀身边只剩下两百来人。高山密林，山道弯弯，悬崖峡谷，猿愁虎惊，今天再去重走简直是不可思议，就像我家门前的红军路，你现在到哪里找去？
井冈山地处湘赣边界，处在赣水和湘水流域支流的源头，到了赣南、闽粤边界，山林更多，道路更为崎岖，红军一要夺取东南出海口，二要进攻长沙、南昌、武汉，直指中原，像苏联十月革命，夺大城市，一举而江山红遍。可革命没那么顺利，凭借南方丘陵，马上而得天下，没有这回好事。中国历代战争，南北相争，南方往往要吃亏。文天祥依托南方丘陵勤王，借罗霄而走东南，南宋王朝大约要海上寻仙，结果壮士被缚京城，正气浩歌，真是无可奈何。洪秀全举义金田，越五岭，走罗霄，鏖战于长江流域，立都于南京，可北方的骨头啃不动，天国壮烈，灰飞烟灭；石达开弃平原而走高山，企图做川中王，在大渡河边大意，小妾生了儿子，三军庆贺，贻误战机，弄得个折戟沉沙，命赴黄泉，刚生的小儿，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孙中山奔走于海外，在云南、广东、江西、湖南和京城等地先后发动，厮杀呐喊，血染赤县，北方强梁窃国，南方阴谋得利，民国虽立，江山仍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中国历史上有不少基于南方的北伐战争，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好。是散居于东南沿海做小王国，还是退守西南凭山高路险而苟延残喘，历史的选择是十分艰难的。
罗霄山脉的高山最高不过海拔两千多一点，而红军到达云贵高原，川西高原，翻越的高山超过了海拔四千米，而且是冰天雪地，鸟兽不见踪影。到了西北高原，苍凉空阔，黄沙漫漫，比南方更为艰苦，但红军找到了自己的新家。从井冈山到川西高原，红军像要探寻长江之源，越过高山进入黄河流域，西路军还要打通新疆通道，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这是顽强地往黄河源头上走。中国地势分四个梯阶，红军步步登高，自东南到西北，历尽艰险，这山高水长，才显英雄本色。民国初年，国家内战不停，林语堂议论生发，他说历代以来，帝王多出北方，南方茶房师爷商人，不成气候，吃大米的南方人不能登上龙位，只有吃面条的北方人才可以。说到曾国藩，南方人，一流的学者与将军，但到底是没吃面条与窝窝头，只配做显贵的大臣，那是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的观念。中国到了近代，海洋文明犹如汹涌的波涛拍打封闭落后的中国，南方得风气之先，书生投笔从戎，英雄从书斋里走出来了，温柔和婉的南方冒出了荆楚山越的豪气，这打破了中国的惯例，但对英雄的磨难却好像要走历史之路。秦皇汉武，成吉思汗，中原逐鹿，横扫六合，都是万水千山脚下踩啊。蒋介石退守重庆，想寻找高度与鬼子决战。红军则立足西北，居高而下，深入平原，潜入江浙。在平原江浙，其实也是山高水长，那就是中国老百姓，老百姓是山，没有哪座山比它更高，老百姓是水，没有哪条江河比它更长。这是共产党一开始就全力以赴走着的路，这一直到今天。
林语堂论英雄好汉不离地理环境，谈到蒋介石就自相矛盾，蒋是南方人，于是他考证其家族渊源来了，说老蒋身上流着北方人的血，也算北方豪杰，他能坐稳江山的。可他没说到红军，那时红军还很弱小。林语堂的议论代表了一种心声，国家动乱，民不聊生，渴望真正的英雄出世，来救黎民于水火。毛泽东和蒋介石在重庆握手，江山是谁的，老蒋来主理是大势所趋。握手时毛泽东一首《沁园春·雪》却使老蒋很不好受，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话里有话。毛泽东吃过千辛万苦，站在西北看中国，感受跟老蒋很不一样，老蒋的才子们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这样的诗来。北国风光，大河上下，谁来收拾这一片残破的河山？河山虽破，但在诗人的眼里却是很美的，咱们好好干吧。歌则歌矣，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