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住在一个车站附近，每天上下班，都要从车站门前经过。车是相对固定的，车次也是如此，但是，每天乘车的人却各不相同，因此，车站门前的风景也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然而，在这变幻不定的风景之中，有一道风景却是相对固定的，这就是车站门前一个角落里的那个中年乞丐，除了下雨下雪，他几乎就像站岗一样，从不迟到或早退，更不会旷工。他的衣着似乎也是变化的，然而，在这变化之中，却仍能找出某些不变的规律来，那就是他的衣着总是和季节极不相宜的——夏天，他穿的一例是破棉衣，而冬天，他穿的则通常是看一眼就会使人瑟瑟发抖的单衣。
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见惯了比比皆是的明白账，我变得越来越糊涂；见惯了满街游走的乞丐，我变得越来越麻木。事实也确是如此。每当走过他身边，看到他半躺在地上，褶皱密布的脸上雕塑般欲哭无泪的表情，和那像胶水一样流淌下来的口水，以及擎过头顶并不住地晃动着的那个浅黄色釉子脱落得斑斑驳驳的大瓷碗，不停地向过往的行人行乞得情景，竟从来一点都没有勾起过我对他的同情。孟子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难道我就不是人吗？我经常这样问自己。但即便如此，我也从未萌生过向他投去一枚硬币的念想。
一个深冬的星期天的下午，我闲来没事，于是忽发奇想，决定要看看他每天到底能能赚来多少人的悲悯，更重要的是，我想弄清楚他每天能有多少收入。观察的结果与其说是让我吃惊，不如说是让我感到安慰——绝大多数的人都对他视而不见，有相当一部分表现得甚至比我还要麻木。
快五点的时候，天慢慢黑下来了。我想，他今天的收入一定不会怎么丰盛。这让我本就兴味索然的心情更觉乏味。正要动身回去时，无意间却发现两个衣着入时、五十岁开外的妇女正站在他面前，耐心地向他询问着些什么。接着，其中一个径直朝附近的一家服装店而去。不多时，她便抱着一套厚厚的棉衣回来了。两个人随即放下各自手中的东西，把他搀扶起来，很快便帮他穿好了棉衣。最后临离开时，每人又给了他一百元钱。
这时，天已黑下来了，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他看了看四周，所有的店铺都已关门上锁，没有人再去注意他，于是，也便趁着夜色慢慢地走掉了。这时我却突然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一样，猛地回过神来——原来他会走路的！我此前一直以为他是爬来爬去的，没想到他竟会走路！
第二天是周一，我照例按时去上班，无意间又看到了他，依然是半躺着，穿着单衣，擎着破碗。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被玷污了似地，竟至于有些忿忿然了。我从此决定，今后再走到那里，坚决不再看他一眼。
一天，我要去车站送一位朋友，经过那块他曾经盘踞已久的地盘时，竟发现是空荡荡的。我感到很奇怪，就去问旁边的摊贩，这才知道，他竟是被他们“群起而攻之”之后才离开的。
除去了眼前这道大煞风景的风景，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愉悦。从那里经过时，再不会生出像看到碗沿上落只苍蝇般的感觉了。
然而，不久之后的一天，我去拜访一个朋友，在经过一个菜市场时，却分明又看见了他：依旧穿着单衣，歪歪斜斜地半躺在一张破纸上，欲哭无泪般地干咧着嘴，手里还擎着那只破碗，不停地来回晃动着，晃动着……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他的面目是那样地可憎，简直目不忍睹，于是便夺路而逃，再不愿看到他。
因为我知道，看样子，他，真是再也扶不起来了。
草于2011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