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砌下落梅如雪落。银装素裹，冬日清冷。
奕正紧绷着稚嫩的脸，慎重言道：“及我长大，定当娶你为妻。”
一树梅花红艳灼灼，恍若少年吐露的旦旦誓言，每一个蕊中都沁着一缕香。
莲漪绞着衣角，看着他，目光迷离，似喜非喜，似颦非颦。她呼出了一口气，吹动一枚梅花旋转坠地，“本是件小事，不足挂齿，殿下何必介怀。”
奕正怔忪着，忽地哀伤，“你尚不懂我的心事。可你要记住我说过的话。”
莲漪心底浅笑，“记着又如何，忘了又如何？你身为皇子，今日里记得我的微末温暖，他日里可知哪位宫女为你白头？”
奕正转身，“我知你不信我，可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披上凤冠霞帔，坐上五彩花轿，做我的新娘。此番誓言，天地可鉴，日月为证。”
夜里，莲漪独倚窗前，望着雪花点点，心一点一点地化透，再一点一点地冰冻起来。一夜辗转，寤寐不宁。
她乃一介宫女，他是六皇子。她时年十六，正值碧玉年华；他年方十二，尚是总角。他闯了个祸，在和慈宫中不慎打翻了一熏香炉，将皇后端郦新作的掐丝龙凤华服烧了个小洞。他惶恐不安。因皇帝久久未立太子，皇后心怀芥蒂，视己子（三皇子）外的每一名皇子为皇位威胁者，伺时打击，直至欲除之而后快。他虽年幼却已解世事，深知此番若授人以柄，皇后定然会借题发挥，小题大做，斥他一个肆意破坏之名。
目睹他的惊惶与苍白，她忽地心生怜悯：他不过是个孩子，若有错，亦不过是错在生于皇家……她抓起金丝线，巧手上下翻飞，很快地在小小的破洞处勾勒出一朵金花。她拭去鼻翼处渗出的细密汗珠，冲着他微微一笑。
这微微一笑，恍若高原上的雪莲花开，清冷，幽香，圣洁。他颤栗着，眩晕着，忍不住微微闭上眼，感受着心底深处的一股洪荒巨流，飞珠走玉，惊涛拍岸，反反复复，重重叠叠，余生里奔腾不息。
“及我长大，定当娶你为妻。”少年的誓言，压落了一朵梅花，缓缓坠地，不染一尘。
可是当日里的洁白无瑕，又怎禁得起岁月风云的日夜侵袭？梅花寒香，零落成泥碾作尘；昔日誓言，随风而逝，渐渐杳渺。可是他却像一个倔强的少年，执着不放，一路追逐，哪怕崎岖，哪怕无望。
“身为皇子，岂有迎娶宫女之理？何况她长你四岁，皇威何在？现皇上有心立嗣于你，你绝不可为一卑微女子而断送了帝位尊荣！”
这些骨棱坚硬的话语，乘着春日柳絮的轻舟，飘落在她的窗下，榻旁，硌得她的心发疼。
她瘦了，憔悴了。
他望着她，痛楚从骨头里一直长至眼睛中，“纵千百人毁我，谤我，皆不足惜；固江山锦绣，帝威显赫，若没有了你，所有的繁华威仪都如虚妄尘光，无声无息。我愿舍弃一切荣华，甘受世间一切风刀霜剑，只为兑现两年前的那一句诺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不该拒绝我！”
她垂下了头，声音哀戚，“我实乃宫中一平凡女子，无才无貌无痴心妄想，只愿在这后宫中平安终老。殿下你真不该扰乱我的这一点微渺想法。”
他闭上了眼，“你纵无意，我却有情。你若不嫁，我便不娶。你若是芥蒂彼此的出身，我便抛弃皇族的身份，与你布衣荆钗，粗茶淡饭，终老于南山，不问世事白云苍狗。”
她翻身跪倒在地，如幽兰泣露，“殿下既生于帝王之家，自当承当起匡扶黎民，济世天下之大责，岂可为莲漪这一卑微女子而折损了鸿鹄之志。若传出去，奴婢非但为千夫所指，亦将遭圣上降罪。奴婢身弱，担不起这偌大的罪名。”
他心如重击，良久轻叹了口气，“你终究不解我的心事，亦不知是不懂，或是不敢……”他的脸上，现出与年纪完全不相仿的沧桑与感伤。
立嗣之事，皇上举棋不定。皇后端郦坐不住了，前往文德殿大闹，惹怒龙颜，被贬冷宫。
皇后失势，和慈宫中宫女多解散。
奕正的眼中满是期冀，“随我走吧。纵使你不肯做我的妻，依然可以做我的红颜知己。我舍弃了许多许多，祈愿了很久很久，只求与你旦夕相处，不计名分，不问世俗。你成全于我吧。”
“怕是我又要辜负了你。”莲漪轻声道：”皇后失势，可昔日待我之情谊并未因此生冷。莲漪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因此已请求与皇后共同迁入冷宫，余生相伴。殿下心意，莲漪深表感激，却不敢接受，望殿下今后忘了莲漪，安心幸福。”
奕正注视着良久，徐徐低下了头，“你是觉得我年纪尚小，不足以许你后半世的安稳幸福？”
从初次见面距今，已有三年。三年的光阴，如水流，如刀刻。少年奕正的眼中，已褪去童稚，多了份坚毅。三年的光阴，如花拂，如柳舞，少女莲漪的身上，多了份婀娜，增了份艳丽。只是他们的目光，隔了三年的光阴，遥遥茫茫，终接不到一起。
“后宫之中，从未有过殿下迎娶宫女之事。”莲漪轻咬嘴唇，“殿下为万金之躯，奴婢乃蒲柳之质，不敢承君泽。殿下请回吧，天暗了。”
天暗了。风起了。后宫幽冷。
二皇子奕璘被立为太子。据说原本皇帝有意传位于三皇子奕正，可最终放弃：能痴迷于一小小宫女者，胸怀少大格局。格局小，如何成就大气象？
“我不要什么大格局，我只要金屋藏娇，朝夕承欢。江山如画，怎敌得过你眉眼间的一抹春色？”奕正醉眼迷离，“我也不想当劳什子的皇帝，我烦那四方朝臣事事干预，什么史笔如铁，什么信史传千古。我只要自自在在地爱着你一个人。莲漪，我爱你，自十二岁起。朝朝暮暮，一日三秋，整整四载。我年届十六，已经成年。我可以迎娶你，迎娶你为王妃，为正室。凤冠霞帔，五彩花轿……”
“阿弥陀佛，殿下你醉了。此乃素梅庵，此处并无莲漪，只有素心。殿下请回吧。”青灯古佛下，斩断青丝的莲漪——或该称为素心盘腿而坐，闭着双目，敲打木鱼，神色肃穆。
“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奕正红着眼，喷着酒气，“莫非你怪我心头只有儿女情长，没有英雄气概？你要你的男人叱咤天下，统治四方，如此你才心甘情愿地下嫁？若是，明日我就争一个帝位来！”
“阿弥陀佛，殿下不可胡言乱语。帝王布衣，对于素心并无二致。素心乃是一心向佛，愿受佛祖指引，破除执念，与他人无关。殿下，佛门清静，尚请自重。殿下殿下，你不可睡于此。夜寒地凉，此处……哎……”
木鱼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晨曦穿越过千山万水，照临于台阶上，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