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云深深。
疑有佳人歌正浓。
琴音泠泠，一曲相思醉人肠。
少年楚衷云便是永远记住了这样一幕。那个雾浓露厚的晨，那曲清脆甘冽的负相思，似九天华音穿膛过。
直到若干年后的今日，身负刑具，跪在槽市口。
围观人群中，有一女子，已再难哭出音言。
楚衷云深深看她一眼，眸里波光复杂。
时辰到！
监斩官丢下一个牌子，牌子掷地有声，侩子手高举起手中屠刀。
楚衷云轻合上眼。嘴角，是一抹快意的笑。
云里雾处，佳人，我听到了，你正为我歌唱。
寒光一闪，人头落地，白袍被飞溅出的鲜血晕染成通红。
云深处，是谁在唱，凄婉哀绝。
二
早春刚至。
新来的宫女哑奴跪在荧妃跟前，荧妃媚眼如丝，呵气如兰。
哑奴哑，可这样也好，口本是是非之根。
钟漓宫的恢弘，昭显着它主人曾经的荣宠。
可曾经，如红墙上脱落的漆，不甘心凋落，却显得更加苍凉。
荧妃长相一般，肤上甚至在层层脂粉下，依然能露出些须的斑点。幸在，她有一腔极好的歌喉，上至九五之尊，下至百姓黎民，无一未曾动容。可荧妃，也正因这一腔好歌喉，正当韶华，便被其他妃子下了药。
未哑，只是再也唱不起曲子。
这样的荧妃，再也无了吸引圣上的手段，瞬间无人问津。
已至于，当其他宫女侍婢私下偷偷瓜分着荧妃让她们送去给圣上的糕点时，被新来的哑奴撞见。
哑奴温和，却也倒竖柳眉，将她们轰散。
她看着地上那盒粘稠的糕点，微弯下腰，想轻拾起，目里却是盛下一双锈金彩鞋。
是荧妃。
一记响亮的耳光，哑奴重重向后倒去，额撞到柱，瞬间顿有鲜血溢出。
难怪圣上不来，因为你们这些下贱的奴才！
荧妃拾起地上已与尘泥混合的糕点，一脸轻蔑。
哑奴睁大了眼，望着那个高傲离去的身影，有清波来回转动，她吸了吸鼻，捂着伤口退下。
谁为刀俎，谁为奴。
三
之后断断续续，荧妃又打过哑奴几次。最重一次，哑奴的左耳失了聪，三日难下床。
可哑奴并未像从前那些宫女般纷纷逃遁，她永远那般温顺，谁也看不透那双清澈的眸底是如何的深渊万丈。
阳光依旧，桃花正艳。
前殿即使是深夜依然笙歌不断，荧妃在每个夜独倚熏笼，眸落在了遥远的地方，那里水袖翩翩，那里有一个害她相思的男子。
哑奴总会在这时为她抱来被褥，然后静静陪着她。
会挨耳光，会遭凌辱，但她都忍。
她眼里的光，越来越盛。
若干个月后，荧妃看她的目光终于无了凶戾，滋生的，是一层层不解与温度。她会搂着她哭，然后在她肩头沉沉睡去。
其实一直的凶蛮，只是一种保护。
她说，这个后宫，是个埋没韶华与梦想的坟冢。
她也曾对哑奴说，丫头，假若不是身在后宫，我定将你视如姐妹。
可后宫，再多假如都苍白无力。
关于荧妃的故事，哑奴只依稀听其她宫女说起。
她无了好嗓音，刚诞下龙种，又被其他妃嫔毒死。
后宫，总有源源不断的可怜人。
遇见皇上，是在半个月后。
六月风光，芙蕖花开。
皇上不过是从钟漓宫前经过，荧妃却自做多情地上前接驾。
皇帝不好扫她兴，只好憋着一肚子气随她进来小坐。
而踏入钟漓宫的那一刻，年轻皇帝看到的不是刺金绣银的挂饰，不是特意浓妆的荧妃。
而是正穿着荧妃衣物兀自在铜镜前起舞的哑奴。
那一刻，万物除她皆尘土。
发如天水裹青绸，水袖无风能自动。
哑奴换下一身粗布，披了荧妃的一件五彩霓裙。
她惊讶地望着九五之尊，眼里是恰到好处的水光一现。
一切都是那么单纯而美好，天真妩媚，妖娆白莲。
细腻的眉，带了股江南水乡的韵味。不点而朱的两瓣樱唇，让年轻皇帝有狠狠吻下的冲动。
而这么清丽的女子，虽可惜哑了，却更招人怜爱。
那一日，多少宫女太监都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后宫不断流传。
据说，皇帝撇下荧妃，蛮横地强行抱走下等宫女哑奴，不顾荧妃百里可闻的怒骂声与撕心裂肺的哭声。
四
在皇上那张大大的龙床上，男子兴奋炽热，女子却一脸木然。
云雨烟沉，浮世三千。
只是一个转瞬，头顶玛瑙金步摇，脚踩五色流云底。
皇帝说哑奴的名字不好，就帮她取了杳月。
皇帝说她不能没有名分，她就成了杳妃。
哑奴连自己都不清楚皇帝对她的袒护，是因为怜惜，是因为新鲜，还是别的什么。
可她已明白，自己彻底得罪了荧妃。
所以下一次狭道相逢，纵使哑奴眉目谦卑，主动让了道，依然免不了一场波动。
荧妃眉目如初，飞扬跋扈，再寻不到那个月下在她肩头哭泣的女孩的痕迹。
她楸住哑奴的发，推开所有上前阻拦的太监，直将她逼到墙角。
你这贱人，我说还有谁能好心到去关心一个失宠的妃子的死活。哈哈，一开始对我的好原来全都是刻意，原来是想借着我往上爬！你爬啊！我看你哪天摔得比我更难看！
荧妃的眼化了飞天妆，显得异常突兀。她手下大力，似能将哑奴的发连根拔起。
不远处，哑奴隐约寻见了什么。
她本单纯的眼，瞬间闪过一丝狠色。
她借荧妃的力，狠狠一头扎在墙上，瞬间鲜血迸射。
荧妃显然是吓了一跳，而接下来，更吓人的，是那个飞速奔来的身子，抱起哑奴，紧张得脸都青了。
是皇上。
荧妃和一干下人通地一声跪了下来，面如土色。皇帝凶狠地看着她，伸手就是两个耳光。
不要脸的女人！
天空转阴，大雨如瀑。
皇上抱着哑奴，推开所有太监宫女，独自冲向寝宫。
他的焦急，他的心疼，他的后悔，所有人都能看见。
皇上！
我为你失去好声音，为你夭折一个孩子，而你的爱，路人皆分。
到底是色衰而爱驰，还是你本纵情儿戏！
无论是谁，我都将重新踩在脚下。
荧妃的眼，烈焰熊熊。
五
哑奴受的只是轻伤。
可皇帝为她半月不早朝，日日伴陪。甚至在她痊愈的那日，大赦天下。
这是从未有过的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