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十年，那一个临时女工叫啥名儿，我已记不得了，她走得很突然，仿佛是划过天际的一颗流星。

甬江口岸的纺织公司是一个在筹建和蹒跚起步中的企业，建了一幢三层楼大厂房及车库、制冷房、配电房等关键附属设施，空留着一大片荒地，与远景规划的厂区还相距甚远，只建了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
当时公司员工大约七八十人，主要生产业务不过是替北仑一家大型纺织企业进行圆机加工，杂务倒是挺多，应付没完没了的债务纠纷，多次资产重组。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公司里的员工吃住在厂区里(临时活动房是后来建的)，大家要吃喝拉撒，就要开食堂，就要搞公共环境卫生。我被分派负责后勤方面工作，掌管食堂资金流动，员工拿钞票买菜票，炊事员用菜票兑钞票，干这工作比起无事可做的心慌，心里总算要踏实畅快一些。
搞卫生的范围主要还是二楼三楼的环境卫生，二楼住女职工，三楼住男职工，老板当时很落泊(资产重组后失去了实权)，一家人住二楼那一排宿舍的最里间。宿舍并非规划中的宿舍，临时用车间的更衣间、机修间、成品间等小房间做宿舍，宿舍前是一大片无隔离的大车间，面积总计有几千平方米，卫生间就在临时宿舍的对面，搞卫生也主要是厕所卫生及空旷没有启用的车间大厅。

先时有个江西籍职工的亲戚做过一阵清洁工作，老板不满意，吩咐大伙儿轮流搞卫生，他自己高风亮节，也要求编排进去，他以身作则，我好一阵子感激，赶紧制作了一份卫生制度，人员轮流表，一份评优奖励制度，具体评分细则也很明确，每日可以测评上墙，绩优者可奖励五元，公司也盖了鲜红大印。大家也自觉，做得也好，奖励很自然，去兑现奖励，老板推说以后一起结算。大家卫生工作负责是好事，即使男女宿舍两层加一起，每月奖励也不过三百元，比起雇个清洁工可以节约两三百元，而且效果一样。
不知为何，许是大伙儿为五元奖励表现好，都有了奖励，还是轮到老板搞卫生了？他叫停了这份制度，我向他请示此前的奖励发放下去，他不允许，我被气晕了，差点脑子发热欲要自掏腰包发给这些兄弟姐妹，虽然他们没有一个向我催要那个小小奖励，但我觉得言而无信太对不住大家。

旧的一套废弃，又来了新的一套。公司保卫科的陈科是开发区保安公司派驻的，他爱人闲在家里，女人空虚无聊易生出一些是是非非，他索兴要求公司让他爱人来当清洁工。
虽然我与她同在一个公司里，又是分管领导，也时常看到她，但仔细照面的机会很少。看见她时，她不是低头弯腰在拖扫地面，就是背向擦拭窗台什么的，她也有意回避别人似的，听到她的说话声就更少。
她是个爱打扮的年轻女子，虽不是十分时髦，但她爱清洁，爱搽脂抹粉。但她的工作，说句实话，并非令人满意，总显得马马虎虎。这对于早已心灰意冷的我来说也无所谓，而是老板很不满。老板心里不满也不会直接向她说，他要找我去督促她的工作。譬如，每天一小扫，三天一大扫，要她用自来水软管浇洗地面啦，便槽擦干干净净……凡是她做得不够到位的地方，老板就要向我发话。
我两头为难，也不好每次向她婆婆妈妈，有时自己干脆再拖一拖脏地面，扫一扫纸屑，能掩饰过去就将就着。

她很少有问题来反映，直到二楼卫生间下水道堵塞，废水四溢，甚至连便槽也堵死，臭气四溢，严重时污秽漫出卫生间，流向大厅里。那一片水渍里有人用砖块垫作丁步，样儿很惨！她来向我诉说这些情况。
这时候我也没办法了，只有亲自出马，疏通管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女厕所，在门外敲敲门，干咳一声，问知没有女工才敢进去。管着卫生，以前检查时，门外一看，或是叫个女工代为查看一下就算了。
那水道的堵塞物就是女工洗头发脱落的零乱头发，日积月累，积成一团，搁着各种发黑的杂物，拽出一大堆，头发不会腐烂，不取出便永久性堵塞。冲便槽的水箱不会积水，哗哗流水声彻夜不歇。清洁工又做不了，我只好踩上近一人高的薄薄的水泥隔离板上，进行维修，将那个鼓鼓囊囊生有两小脚的橡皮塞子摆正，或是填塞东西让瘪了的橡皮塞鼓起来，实在不行，买了配件去更换。每当解决了一次次难题，她会感激地看我一眼。

渐渐地从同事那里了解到，她与陈科并不和睦。她喜欢去舞厅跳舞，喜欢花天酒地的生活，喜欢刺激，喜欢结交舞友，与在这儿的内向不喜张扬的表现截然不同。陈科在家里找不着她时，会从舞厅把她揪回来，夫妻俩时常吵架，反目成仇。他们有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小孩显得孤苦伶仃，缺少家庭温暖。
有一日上午，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她搞的卫生比以前任何一天干净，要出色。她将洗手水槽擦了又擦，擦过窗台与门窗，用洁厕灵把便槽洗涮得焕然一新，将地面拖得极洁净，她干每一项工作极为用心，而又无限留念，仿佛擦拭自家贵重的八仙桌子或珍爱的器皿一般，非常慎重，非常倾注自己的精力。
以前我没见到她这么干得起劲过，她如此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我真的是第一次看到，偏巧这一次让我看到了，真的，就连她第一天的亮相活儿也没这一次细致和认真。我只有高兴的份，哪有想过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她将要做怎样的抉择？只道她的职业素养突然提高了。

次日，便传来了她的死讯。她的死是有预期的。
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与情人引爆炸药雷管同归于尽的。这是典型的婚外情悲剧，这是一对为情所困的殉情者。
她与情人相约离了眼下的婚姻非对方不娶不嫁，男人已离了婚，倾家荡产，就等着她也离了婚，两人结为连理，白头偕老。后来，看看她离婚无望，就动了共赴黄泉的念头。
那个傍晚，男人又来找她，她叫孩子去巷子里的小店买一包香烟，小孩走后没多久，小屋里轰然一声炸响了，血肉横飞，人不成形，现场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走的人走了，带着对生命的眷恋，带着对孩子的歉疚，带着对幸福生活的盲目追求，走了，空留下一个五六岁小孩凄惨地嚎啕和揩抹不去的心灵创伤，留下两个伤心破碎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