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生活所迫，我经常独自在外地生活。我们乡村的年轻人如果成年或是辍学后，若还呆在家里，是会遭人轻视的。除非你可以对他们的鄙视眼光给予不以为意的反击。这是我所做不到的，于是就选择离开。
故乡。在许多人眼中，这是一个亲切美好的词语。是需要离别和怀念的地方。但是对于我，那只是让我成长的地方。并无其他含义。这地方虽美丽富庶，虽自然和谐，但那种可以让人镇静的朴实无华，是乏善可陈的。这个曾经让我心生幻想又碾碎我梦想的地方，并不值得我去为之依恋和不舍。它的冷漠，它的迷离，它的善变，更加剧了我的这一想法。
成年后的自己，逐渐地沉溺在执着于虚无的生活。渴望远走高飞，触摸精彩的大千世界，并且对自己的故乡淡然。性格里总有一种清高广漠的特质。
直至现在，这种阴郁淡然的感觉依旧那么强烈。
惟独他。我最割舍不下的，让我独自想起他时便会流泪的他。
他是一个矮个子男人，身高不足一米六五。
在他年轻的时候，一个朋友对他说，你这辈子都不会富足起来。贫穷会一直尾随着你。无论现在还是将来。
三十岁时，曾经在四川、云南、江苏寻觅大片大片生长着金灿灿的油菜花的地方。把成千累万的蜜蜂安置在那里。年长一些，在亲戚家的小超市里做营业员。面带伪饰的笑容。笑容过后是一阵轩然大波。因受不了客人的挑肥拣瘦而最终辞职。似乎天生就是副倔脾气，而且爱钻牛角尖。再老些，承包了十几亩荒地，开垦出来。用来种棉花、葡萄、杏树和桃树。仿佛只有植物才能懂得他的一切所作所为。
与妻生性不和，仿佛前世的冤家相逢在今生，却又鬼使神差地生活在一起，并且这么多年。意见总不统一。暴躁易怒的性格在这里尽显无遗，相爱在这里得不到完满的解释。他们的争吵声时常会在四周的空气中来来回回此起彼伏。但从不提出离婚。
从不轻易打骂孩子。只有气极，才会用皮条恶狠狠地抽打他们。看到孩子有了成就，嘴角会流露出欣慰的笑。
偶尔也会流泪。大概只有两次。一次是为孩子伤心，眼角会流出成串的水份。一次是在老母亲的葬礼上，是抽搐着肩膀的大声哭泣。
终是苦尽甘来。果园的夏天。杏子柔软金黄，桃子大而香甜，葡萄肥硕饱满。因儿女求学离家，所以果园里来回穿梭的是他与妻的身影。
在时间的罅逢里营营役役，直至肩膀疼痛发炎，哮喘病加重，仍旧是继续。唯一的原因是，时间在行走。
命运不会随着时间的年轮而斗转星移，它强大得可以驾御到时间之上。是的，还是贫穷。是他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命运。
一直以来，我都在用心地观望着他。看他忧伤的脸，看他有皱纹的额角，看他鬓的银丝，看他坏脾气发作时的眼睛。内心涌起的依旧是无限的哀痛与怜悯。
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他年轻壮硕的躯体外套着式样简单的中山装。头发黝黑。这是他拥有过青春但又失去的唯一证据。
现在，看着他渐渐老去的身体。我知道上天收回的不仅仅是他的青春与健康，还有他年轻时的梦想。他年老时已来不及实现的梦想。他所有的无奈与不甘，都会被时间带走，或是自动消亡。
十月生日时候，回到故乡。终于又看到他。
他踏着破旧的三轮车到车站接我。在车上，可以远远地看到他微笑中略带焦急的神情。他昂着头观望汽车是否进站的不安的等待。
当我的脚奔出车厢的那一瞬间，我大声地叫他爸爸。下一秒，就听见他一声朴实粗犷的答应。
每次回到家都有说不出的心情。一种留恋的气息在房间里充盈开来。但我知道，出了这个家门，我依旧不知何去何从。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一样，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院子里的山楂已经硕大而红艳。一簇一簇地挂满枝头，犹如肆虐的火焰。这棵可以见证我成长的树，直径已达到30厘米。
毛毛。这只被我养大的狗。它似乎又胖了，不像当时生小狗仔时的干瘦。爸爸说，这家伙能吃，每次肚子都撑得滚圆。我静静地抚摸着它黝黑发亮的皮毛。感觉亲切自然。
爸爸依旧在镇上工作。56岁的年龄。他说，我还很强壮。可是他已有白发，也驼了背。出一点力气就会重重地喘粗气，甚至会咳嗽不止。
他独自一人在家。下班时就自己煮碗面条，大口地吞下去。他过惯的节俭朴素的生活。
这次生日，本来打算好的，自己去镇上订做蛋糕。后来他坚持要去给我买，并说，孩子生日，应该由爸爸安排一切。于是就没再拒绝。
给家里添置了些东西。他不肯让我花钱，每次都用坚决的口气说不用，不缺这样的否定句。他知道我的难处和我的贫穷。
勤俭持家。这是他信奉的一条原则。也经常教育我们。但他依旧没有钱，纵使他奋斗了一辈子。唯一的目的就是让我们生活得好点儿。
我们曾试图去理解彼此。我试图去理解他的内心。他孤独落寞的内心，还有他遭遇的所有的苦难和痛楚。但是做不到。现在他展现给我的，似乎都是如春风般温煦的微笑的脸。他也试图去理解我。他这个从小就个性孤傲顽劣的女儿。他不懂得她，亦不知道她内心的所需所想。更难理解的是，在这个瞬息万变颠倒黑白的世界上，在这般五花八门包罗万象的职业中，她为何只执着钟情于写作。而这也是我至今都还未解决的问题。但后来想明白了，人是不可能去洞察一切的。这样的人或物才更具神秘气质，才能让你一如既往永不言悔地爱着。
但是我想，我所爱着的这个男人，并不需要有钱有权，只要他可以给予我温暖与力量，让我觉知自己始终在爱着，被爱着，而不是身处于孤立无援之中。仿佛他不只是我同甘共苦的父亲，还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这是我对父亲含义的进一步认识。
他是我永远也捉摸不透，却深深爱着的老朋友。